断业尊者

几位朋友的绰名之:松口气

  

秋末的一天,我独自赶回插队落户的知青点去。走过二十几里山路后,太阳沿着山脊往下沉,天色也渐渐昏暗。突见山角上有一大片村落,茅草屋顶上已升起缕缕青烟,人犬之声相伴。早就听说那是省城人的知青点,可从没来往。此刻正是肚饿之时,不如干脆进去试试运气。在这一带,无论你走到哪里,只要能碰到城里来的知青,你自报家门后,一定有人接待你,一般情况下都是有福同享。

果然,当知道我是另一个山头的知青时,一位女知青毫不犹豫地让我进了厅堂;厅堂里摆着两张八仙桌。隔壁的灶屋里,另一位女知青正在生火作饭,一股稻米夹红薯干的香甜味在空气中弥漫。她们让我先喝口水,说是男知青们就会从农田里赶回了。我自觉不好意思,就帮着生火煮南瓜。不一刻,男知青们热热闹闹地走了进来。

大家都十分热情,开饭时帮我盛饭,饭里见不到红薯干。这是极客气的一种表现。那年头,每人每年没那么多稻米可分配,知青们都得搭配上几十斤红薯作为口粮,知青们也学着农民的办法,将生薯晒成了薯干,拌在米饭里。我正不知如何表示谢意的时候,发现有另一碗没有红薯干的米饭放在了我的邻座。

门边进来一个人,矮个,有些干瘦,疑从小就营养不良;身上的衣物显得过余肥大,从衣袖中露出的手臂枯小而无力,脸上仍残留着未洗尽的泥土。他坐在了我的邻座,端上了那碗没红薯的米饭。

又上了一壶农家米酒,以示专门的款待。正吃喝着,听到旁人在喊:松口气,吃红薯不?

邻座接话而摇手:不吃,不吃,吃多了肚子涨气。

房里人哄笑不止。有人告诉我,此人一吃红薯,就肚子涨气,响屁连天;有时甚至肚子疼到大汗淋漓,有屁却放不出,似堵了屁眼,可一旦放了气,他会如释重负般地说一声:唉,松了口气。如是大家就给他取名为:松口气;加之姓宋,宋松同音,颇有些玩笑的味道。

松口气也凑着喝了一些米酒,却一直没沾饭锅里的红薯干。

酒醉饭饱之后,我推门准备离开,可天色漆黑,一步一悬探不到地面。大家见我多少有几份酒醉,留我住上一晚,我也答应。隔壁就是男知青们住的地方,房间里搭着门板做成的铺盖。松口气提了煤油灯,带我进去,我就爬进了松口气的被子里。

半夜,突听得哭泣之声,有如婴儿的声音。我在梦中惊醒,睁眼望去,伸手看不见五指,只觉得抽泣声就在床前,吓得我大气不敢出,脑袋缩进了被子。再一细听,原来是身边的松口气长长短短地不停抽泣。

有知青点燃了马灯过来,叫醒了他。我也全醒了酒,坐起来见他脸上并无泪水,如是两人聊天。他告诉我,他下放到这里时,刚满十五岁,高中没毕业,家里人想他能早点招工回城,就让他提前来了;第一次离开父母,夜里常常偷偷哭泣,久而久之,在睡梦中有抽泣的习惯。

难怪他这么瘦小,也想起女知青盛饭给他的情景,可能大家在有意照顾他。

马灯下,他学农民的式样,用纸包了烟草,点上,我倆轮着吸。我问他是不是在梦里见到了父母,他摇头,说这只是习惯,连睡眠中的自己都不知情。

我告诉他,其实不满十六岁的那年,我就下到了这里;而八岁时就开始了流离的生活。那时年幼,经常见不到父母,蒙着被子偷偷哭,现在已经习惯;可家庭出身不好,没有招工进城的希望,准备在农村干革命一辈子。

他显出惊讶之色,对在这里干一辈子从来没有思想准备。他说来这里两年了,今年队里准备弄些招工名额,大家照顾他,让他先报了名,说不定就会回城去了。他吐着烟圈,似乎明天就可以回城了,完全是一派孩子的表情。

第二天离开时,松口气正在后山竹林中拉屎,他挥着手要我下次再来,我也邀他去我们点上走走。

 

 有一段时间,我一个人住在公社社部边的磨房里。那磨房本是社里磨稻谷的地方,后来归了公社瓷厂,瓷厂又没地方容我们几个调配来的知青住,就选了这个磨房搭了铺盖。我倒是喜欢,其他人却觉得这里天天河水哗哗响,不安静,就去别处,乐得我一人占着住了。每天有知青开拖拉机送些树木来。我的责任就是把它们砍成半米长后,又由知青拖走送去瓷厂。

这天,已是冬季,鹅毛大雪覆盖了所有的山路,送柴的也没来,我就在磨房里生了一炉柴火,一边烤着红薯,一边读起了《左传》之类的古书(当时是禁书)。突听得有人敲门,开门一看,是那次见过的松口气。

他探头问:你真住在这里?我打听了一阵才找到。

我高兴地叫他进来烤火暖暖身子。他二话没说就进了门,嘴里直唠叨着:有吃的吗?我饿极了!

听他要吃的,我就指着那堆柴火说:在烤红薯,还冒熟,要等等。

他又问:没别的吃的?又是红薯。

我告诉他,我也吃了二天红薯了,还有三个月没见过油水呢。

他告诉我,他是来公社看榜的。每年这个时候,公社的大门边会有一张红榜,榜上有招去城里做工人员的名单。因为我家出身不好,没资格招工,所以从来就没去凑过这类热闹,早就有了砍一辈子柴的思想准备。而松口气乃贫苦家庭出身,加上又报了名,听说这几天会放榜了,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他的名字。可今天没看到放榜。

我劝他在我这里等几天,反正下着大雪,知青点也不会开工。他有些犹豫,又问:只红薯吃?我涨气的。

这有些为难。其实,我每天还是可以去瓷厂吃上两餐米饭的,但那是要饭票而且要扣工分的。我每天所赚到的工份仅能吃到一餐半的米饭,每年还得从家里带些白米来农村干革命,而家里的白米完全靠父母省着吃才有剩余。

我就骗他只有红薯可吃,他也就叹了口气,只好听天由命了。他扒开柴灰,寻了个大烤薯,剥了外层的灰皮,专将中间的薯肉吃下,就不客气地爬进我的被子睡觉去了。我就在柴火边打起了磕睡。

不到半小时,就听得他大呼小叫的直说涨气。我就劝他放个屁试试,他却痛苦地告诉我,他根本就放不出屁来。我还真是第一次碰到世上有屁放不出的人,再一看他,脸色发白,手捂着肚子直喊疼,把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情急中,他在问:茅坑在哪里?我答:要什么茅坑,开门到河边去拉就是,河水一冲,连屁眼一起洗了,干净卫生。

他冒着冷风推门外出,回来时脸色好了许多,只是冻得踉踉跄跄,很快又爬进我的被子里,没了大呼小叫。想起门外如此寒冷,又没听到放屁声,我有些奇怪:不涨气了?

他答:拉屎了。

我怀疑他拉屎没刮屁股,瞪了他两眼,他却装着没看见。

天黑了,到了开饭的时候,见他蒙头大睡,我就想溜到瓷厂吃餐米饭。刚一开门,却发现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,眼鼓鼓地望着我。

我有些后悔留他。一张票三俩饭,外加些南瓜汤之类的东西,自己都吃不饱。可是如果不给这松口气吃,又显得我这知青没江湖义气,万一传到别的知青点上,对我下次也没什么好处;可他吃了今晚这顿,我就得再啃一次红薯了。不过,看他刚才那肚疼的样子,我实在不忍让他再涨气,就把票给了他。他兴高采烈地爬出被子走了。

他高兴地去不说,回来时更是脸上放光,直夸我够哥们。我一问才知道,碰巧那天瓷厂杀了头猪,每人都有一小份。他美美地连肉带油水吞下了肚。

这是一年中仅有的几次,却无意中被他给吃了。我只得暗暗叫苦,仿佛磨房的空气里弥漫了肉香味,口水直往肚里流。只盼第二天还能有些肉星之类的东西;哪知第二天中餐又是南瓜下肚,真把我气个半死!

我陪他去了一趟公社,果然放了榜,榜单上没他的名字。他伤心地低头流泪,问我明年是不是还会招工?我说我怎么知道呢?

 

 第一次高考,考点在十几里外的小学里。考生们带上自己准备好的饭菜,统一寄放在附近的农民家中。考完上午场后,大家一窝风去吃已热好的中饭。我碰到了松口气,意外的是,他碗中居然有块半个巴掌大的肥肉。见到我,他的眼光犹豫而躲闪,走到了另一头,背对着我吞咽。说实在的,我真恨不得跑上去抢过那肉,咬上一口,可耳边响起他常挂在嘴边的话:我涨气的。就惺惺地装着没看见,心里却骂:这个小气鬼!

那年我考起了学校,挑着箱子去车站,路过他们的知青点;许多知青来送我,他夹在其中,又见他暗自掉泪。他两次都没考上,几次招工放榜也没他的份。我知道他心里难过,就远远地安慰他:松口气,记得去看榜咯。

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到过松口气,也一直不明白他吃了红薯为什么会如此难受。听钢城里的人说,改革开放后,他举家去了海南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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尊者,湖湘人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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